来源：联合早报
紧随7月21日日本自民党和公明党组成的执政联盟在参议院大选受挫，无法保住全体席位的一半，各方视线都集中在弱势首相石破茂是否辞职或何时被迫辞职的问题上。
理由很简单，作为执政党一把手，石破茂一连领导该党打了两场败仗（另一场是去年10月的众议院大选），导致自民党在两院皆沦为少数党，是不能不负起政治责任引咎辞职的。果不其然，选举结果一经揭晓，自民党内“倒石破”的声浪此起彼伏。先是党内唯一未解散的大派阀首领，也是前首相麻生太郎一马当先；前岸田派首领，也是前首相的岸田文雄紧随其后；再加上在党内虽无权势，但曾扮演过渡首相的菅义伟等大老都在幕前幕后，直接或间接开展逼宫攻势。至于党内早已盯住石破总裁宝座，随时准备接棒的少壮派各班人马，无不在暗流涌动。一句话，石破之去留，已不是他个人的意愿所能左右。他的被迫下台，只是时间问题。
针对这个局面，石破除了连声道歉之外，只能以“须应付关税谈判等”重大课题为由，表示将继续与公明党共同执掌政权。弦外之音是，在美国总统特朗普猛打关税牌的“国难”时刻，永田町（首相官邸所在地）权力中枢不宜中途易主，以免削弱与白宫谈判的身价与筹码。换句话说，石破不敢奢望长期霸住相位，只期待以应对“国难”为由，延长在位的日子。
不知是因为白宫看穿石破的窘境，还是石破急于达成关税协定以便“延命”的缘故，就在他四面楚歌的时刻，特朗普在7月22日迅速宣布美日两国达成“大规模”的贸易协定。据日媒报道，日方强调协定的最大亮点是，日本输美商品将被征收15%关税，低于此前白宫要价的25%。与此同时，日本则同意在美国投资5500亿美元，创造数十万个就业岗位。
特朗普送来的不是好礼物
针对日本将投资一事，由于具体细节尚未全面公布，东京与华盛顿双方从一开始就各说各话、相互矛盾，特朗普甚至先声夺人，表示美国将获取其中90%的利润。这当然称不上是石破代表谈判的成果或胜利。
但能从咄咄逼人，威胁征收25%关税的白宫口中答应削减为15%的“成果”，尽管各方半信半疑，大家对于石破政权的谈判能力，还是给予一定评价。从这角度来看，“大规模”的贸易协定貌似特朗普送给政权岌岌可危的石破的一个礼物。但这有待进一步确认的“礼品”与“成果”，很快就被特朗普政府宣布的“总统令”所否定。
原来在华盛顿眼中，所谓征收日本产品15%之进口税，是指原有未满15%关税的产品；至于原有已超过15%关税产品的税率，并不止于原有的水平，而是在基础上另加15%的进口税。两相比较，日美看法的差距不能说不大。对此，石破政府及代表迅速提出抗议，声称华盛顿这一声明有违双方谈判时所达致的共识。无奈日方理解的所谓“共识”，并未体现在任何正式签字的书面文件上。事到如此，石破政府除了发发牢骚，表示将继续艰苦谈判之外，恐怕难有其他解决途径。日本官僚一向以精打细算闻名，为何没有坚持在这对己有利的重要协定上签字确认？耐人寻味！从结果而论，习惯屈服于美国的日本政客也只好哑口吃黄连，“政策通”的石破也不例外。从这个角度来看，石破以应对美国关税谈判为由打出的“国难牌”，并无法圆其政权的“延命”梦。
也许，最令他感到意外或者心花怒放的是，在他内外交困、逼宫几成定局的7月25日，首相官邸前聚集了不少民间人士，举着标语高喊“石破加油”“石破别辞职”的口号。
护宪民众力挺石破为哪般？
据报道，这些力挺石破的民众之所以要阻止他辞职，与其说是认可他的内外政策，不如说是担心他下台后，一个更走极端路线的“鹰派中的鹰派”女政客高市早苗的上台。
高市早苗出身保守政客培训所的松下政经塾，是参拜靖国神社的常客，与已故首相安倍晋三等持相同的安保观、邻国观，是一名口无遮拦，公然为战前史观站队的女政客。一旦她上台，再加上当前日本参政党等小型极右政党的崛起，日本走向的确堪忧。与此相较，“新国防族”头目出身的石破长期以来虽也被视为对整军情有独钟的右翼，但相对似乎显得较为稳重与理智。出自两害取其轻的衡量与心愿，不少民众发出力阻石破辞职的声音。据说参与此行动的人群中，有一部分是以“拥护和平宪法”为己任的社民党人和日本共产党人。此情此景，不能不让人对曾经声势浩荡的日本护宪派力量之衰退唏嘘不已。
尤有进者，也许是因为石破能言善辩与善于包装，有人甚至忘了他“新国防族”激进的保守底色，视石破为自民党内的清流，并期待这位自称为“田中角荣弟子”的首相，能对中日关系的改善有所作为。
但仔细阅读日媒有关力挺石破的“开明派”学者的发言，不难发现其中也包括1990年代日本政坛大洗牌时期，极力主张引进“小选举区制度”（促使日本社会党走下坡路的游戏规则），批判社会党的护宪和平主义，转而支持民主党“现实的安保外交政策”的理论家。明乎此，挺石破既是一部分护宪主义民众对当前政局焦虑的无奈之举，也与部分“现实的安保外交政策”的推动者的目标不谋而合。后者视石破为知音并对他上台以来的内外政策予以肯定，是不难理解的。
日相如何看待8月15日？
另一令人注目的动向，是今年8月15日时逢日本战败80周年，按照1995年时任首相村山富市发表“村山谈话”以来，日本领导人凡十发表谈话的惯例，喜欢咬文嚼字的石破也跃跃欲试，想模仿村山富市（1995年）、小泉纯一郎（2005年）和安倍晋三（2015年），发表经内阁通过而由他本人宣读的“石破谈话”（2025年）。由于石破曾经表示“终战日”实为“战败日”，加之曾坦率承认日本发动战争的基本事实，一部分传媒曾一厢情愿地期待“石破谈话”会突破过去“谈话”的框框，以更明确的措辞表达日本的反思与道歉。据日媒报道，为此，石破在4月间也成立一个有识者的咨询委员会，专题探讨日本战前“无谋战争”发生之缘由，以便从悲惨经验吸取教训，进而表达建立和平国家的决心。委员会预定于8月间向首相提出最终报告，作为首相谈话的重要参考。
尽管前述期待石破打破前例，清楚表达对“战败日”看法的发言并无落实的任何征兆，也尽管石破只是试图摆出要建立“和平国家”的姿态，自民党内不少鹰派人士已发出强烈反对的声音。在他们看来，2015年安倍首相已重申对“侵略与殖民地统治”的“深刻反省与道歉”，并表示谢罪问题到此告一段落，石破就没有必要再发表什么谈话。
为此，石破较早时表示，他虽不能萧规曹随，发表经内阁通过的“石破谈话”，但仍想以个人身份在适当时期发表“个人谈话”。对此，一部分对石破“务实”路线期待有加的论客与传媒，试图将他可能发表的“个人谈话”与自民党内的鹰派言论表述的差异，扩大解释为两派人马历史认知的差异。
但翻开8月15日石破在“全国战殁者追悼仪式”上发言的底牌，除了表示“绝不能再次走上错误的道路……我们必须再次将对那场战争的反思与教训深刻铭记于心”之外，一字未提日本的“加害责任”。
同一天，石破虽未像前首相小泉纯一郎之子小泉进次郎（现农林水产部长）、自民党前经济安保部长高市早苗等前往靖国神社参拜，但也通过自己的事务所，自费向“军神”献上“玉串料”（祭祀费），聊表景仰之心与态度。由此可见，拘泥于首相发言的一言一语，进而想象石破在历史问题上的“反省”并将之定位为保守派内的“清流”，无疑掉进某些日媒舆情诱导的误区与方向。
针对六年六拜靖国神社的小泉纯一郎，当年一手策划政坛大洗牌（即“总保守化”）大戏的幕后将军小泽一郎曾讥之为“无定见右翼”。在善于“讲政策”、有谋有略的石破眼中，小小泉（进次郎）与高市女政客之流，恐与稚气未除的“无谋的右翼”相去不远。认真分析，石破与后两者的史观、安保观的差距，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职是之故，为了阻止高市或小小泉登上宝座而力挺同样主张整军、加速军事化步伐的“有谋”首相保住政权，既折射当今日本政治扭曲的风景线，也会让石破本人啼笑皆非。
混沌的日本政治连续剧看来还会持续上演。（作者卓南生是新加坡学者、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导师、厦门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名誉主任、日本龙谷大学名誉教授）
